在工程建设的宏大叙事中,“胜利”是个高频词:“胜利”封顶、“胜利”合龙、“胜利”交付……在葛洲坝集团,有一位国家级技能大师,仿佛为诠释这个词而生,他叫黄胜利。
他那近乎宿命般的职业选择与不离不弃的岗位忠诚,最终沉淀为过硬的真本事与沉甸甸的责任心。而这份与企业命运与共、追求共同胜利的信念,也已超越个体奋斗,升华为一种更为崇高的奉献。
胜利的起点
1981年寒冬腊月,葛洲坝工地的机械轰鸣与人群呐喊交织,盖过了长江奔腾的咆哮。葛洲坝集团公司的前身——三三〇工程局,历时36小时23分,一举成功实施大江截流,完成了中国水利史上的一项壮举。
在水利水电工程建设中,截流后的最关键任务就是加快围堰防渗墙施工,筑起稳固的挡水屏障,确保后续工程的安全推进,而这就是当年三三〇工程局专业的基础处理分局(今葛洲坝市政公司)的“道场”。
年仅十六岁的黄胜利,几个月前刚循着父辈的足迹,进入基础处理分局,子承父业,接过了大坝灌浆工的接力棒。职业生涯的第一场“胜利”,要在长江的浪涛中开启——用防渗墙施工和大坝帷幕灌浆作业,构筑万里长江第一坝的工程“生命线”
黄胜利回忆道:“学徒期每月工资20元,只有别人的一半。”尽管生活清苦,但投身于这项宏大工程,他早早就掂量出“责任”二字的重若千钧。
“我当时就是个‘工具包管家’,老师傅的扳手、卷尺,班组的施工报表、技术资料,全往那个帆布包里塞,沉甸甸的能压弯肩膀。”刚刚退休的黄胜利,留着短黑发,圆圆脸笑得很开心,结实、干练且富有亲和力。
“说直白点就是勤务兵,上班前得把老师傅的饭盒洗干净、饭菜热好,下班后又要收拾工器具、归置资料。”他笑着补充。
当年的班组长都是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他们时常会将一些工作安排、口信托付给这个“勤务兵”,“因此,虽然我还是学徒,但从第二年起,就经常要传达老班长的施工指示、协调班组交接。”从这些最平常的琐事起步,于端茶递水、传递消息之间,黄胜利沿着施工流程的脉络,以最真切的方式,触摸到了工程建设的要求与规律。
基础处理施工是水利水电工程的核心环节。简单说,帷幕灌浆如同为大坝地基间的“缝合手术”,通过向坝基深孔高压注入水泥浆,充填岩层裂隙,凝固后形成一道阻绝渗漏的“地下帷幕”。防渗墙则是在围堰中建造的“地下长城”,通过造孔并浇筑混凝土,形成一道深入岩层的垂直墙体,彻底隔绝江水,为后续工程创造施工条件。
一道不合格的帷幕,轻则造成渗漏,重则引发坝基的渗透破坏,威胁整体结构安全;而一面存在缺陷的防渗墙,则可能导致围堰出现涌水甚至溃决,使基坑施工毁于一旦,必须慎之又慎。然而,地下岩层变幻莫测,如同“盲盒”,非常考验操作者的经验、判断、胆识与及时处置。帷幕灌浆一旦开灌,就是24小时不能停歇的连续作业一气呵成,防渗墙的造孔开挖与混凝土浇筑同样如此。
这就是黄胜利从事了一辈子的工作。
在1980年国家劳动总局《关于水利系统特别繁重体力劳动工种的复函》中,大坝灌浆工被确定为“特别繁重体力劳动工种”之一,与井下作业非常类似。工作在没有阳光,常年潮湿、闷热的廊道里,每一天都要在迷宫般狭窄的“地下空间”中,将沉重的钻机、灌浆泵和数以吨计的材料搬来搬去,接触化学灌浆材料时还有可能会吸入有毒气体,是体力和意志的极限考验。
在岩芯钻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在泥浆飞溅的钻孔旁,黄胜利观察、学习、体会。他知道,这地下的一切,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性命攸关的“核心工程”;因其隐蔽性强,材料用量多少短期难显差异,却直接关乎工程长期安全与寿命,全凭施工者的责任与担当,又是名副其实的“良心工程”。
当年的基础处理分局,在葛洲坝工程上攻克了坝基72项软弱夹层处理等诸多难题,共完成地基和主体工程固结灌浆12.88万米,帷幕灌浆5.4万米,接缝灌浆7.77万米,防渗墙7.63万平方米。大江围堰防渗墙工程荣获国家级质量金奖,创造了我国水利水电史的新水平。
在这个伟大的工地,黄胜利也实现了个人职业入门的“小目标”。
对话山河
生活对每个人都是一场淬炼,而一线艰苦岗位上的劳动者,往往于沉默中承受最为沉重的一部分。他们脚下的土壤尤为板结,任何一次的破土而出,都不是偶然的运气,而是更为坚韧、持久的向上奋斗。
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黄胜利先后参加了葛洲坝工程、秦山核电站、湖北隔河岩水电站、三峡工程、向家坝水电站、新疆下坂地水利枢纽、新疆托帕水库、新疆大石门水利枢纽、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等。几十年的基层淬炼,让他从学徒工成长为技能大师。
“在秦山核电站,我第一次看到美丽的大海,可惜那里蚊子太多,为了打蚊子,房间的墙都快拍成红色了。”
由于参加工作时年纪小,在家从没做过饭、没洗过衣服,工作后凡事都得自己动手。“扣子掉了不会补,就找根铁丝穿进去扭上。”黄胜利一度也觉得孤单。
“我没有什么背景,口才也一般,所以就认准一个理:把本职工作干好、干扎实。日子长了,大家总会看到我的努力。”凭借这份执着,黄胜利不仅心态愈发成熟,更是屡屡在克服挑战后,品尝到成功的喜悦。
“我得的那些奖状,一本一本码起来,都快有一米五高了!”这份带着国有企业特色烙印的肯定,也是个体实打实拼搏的记录。
新疆下坂地水利枢纽项目,地处寸草不生的风口地带,他们住在帐篷里,夜里狂风呼啸,仿佛身处摇篮;清早起来,床上、被褥上盖着一层沙,连吃饭时碗里都拌着沙子,环境极其艰苦。更要命的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近150米深的覆盖层(非岩层)。传统方法不能满足施工要求,之前的勘探团队因孔壁塌陷,4个月打不成一个孔,只能反复用水泥浇固,效率极低。
为攻克难题,黄胜利发明了一种多层套管法:先下大直径套管,钻不动时,再换小一号的套管接力钻进,形成锥形结构,终于解决塌孔问题。为抢在严冬前完工,他曾连夜一人操作两部钻机。“冬天来临后,气温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手一沾到铁器就会被粘住。水泵结冰,我们就用火烤,保证设备运转。”
最终,他们出色地完成了这项国内尚无先例的深覆盖层灌浆试验,同时总结出成熟的工法,为公司进军新疆市场奠定了坚实基础。
“最难的是在高原项目,因为缺氧,那段时间,我一躺下就喘不上气,必须马上坐起来才能呼吸。最严重的时候,只能坐着睡。这种情况持续几年,我回来检查身体,医生一看片子就说我的肺部有扩张,问我:是不是在高原待过?”
黄胜利晋升为机长后,开始独立带领灌浆机组。他坚持每日与白班、中班、夜班全部三个班次逐一交接,将现场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确保工序无缝衔接。他所带领的机组因此在现场表现格外突出,他被提拔为副队长。
后来,在三峡工程建设中,黄胜利开始担任队长。“担任队长不仅要协调内部各环节的配合,还要对接上级部门、处理外部关系。天天早出晚归。第一个月,我一下瘦了十多斤。我清楚,必须以身作则,用实际能力和成绩说话,才能站稳脚跟、令人信服。”这里的“队”,是公司基础处理业务的最基本生产单元,分布在不同项目。
若问黄胜利究竟靠什么成为大师?其实并不神秘,也无捷径,不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专注、实干与坚韧——看似朴素却无比强大,支撑走过每一天。
就是这样,他们完成了三峡工程85%的基础处理任务,累计防渗墙10.68万平方米,高喷灌浆5.01万米,固结灌浆4.33万米,帷幕灌浆11.31万米,化学灌浆3011米,接缝灌浆24.17万米,排水孔钻孔3.66万米,创多项国内施工纪录。
黄胜利的创新观
然而,能成为大师,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目睹工作的艰辛,促使黄胜利思考如何改进作业条件,这种朴素的情感,催生一种“简化与高效”的管理哲学。
他主张:“要追求复杂的事情‘简单实现’,用最少投入达成目标、落地见效。不能只依赖人力,更要依靠设备升级与改造。”
唯有经历过一线摸爬滚打的人,才懂得这段话的“含金量”。
秦名奎是黄胜利的徒弟。他说:“我的师父是一位真正‘机械匠人’,扎根一线、痴迷技术、追根究底。无论是钻机的传动结构,还是灌浆泵的工作原理,他都能拆解得明明白白。对于高喷设备、智能记录仪等可应用于现场的新装备,他总是第一时间研究,甚至动手改造,使其更贴合现场工况。”
多年工作在一线,黄胜利总是随身带着工具,液压钻机、电机出现一些故障,都亲自上手检修。“我平时喜欢收集钻探灌浆新技术,尤其是设备的研发与改进。”
有一次,为解决燃眉之急,在缺乏专业设备和图纸的情况下,他与一位修理工伙伴,硬是依靠双手和智慧,克服困难,花了三个多月时间整出一台高喷设备,并取得了满意效果。“我们因此成了非常好的伙伴,可惜他后来因肝癌去世,每次想起,都十分痛惜。”
持续“小改小造”所积累的技术经验,在关键时刻可以成为推动重大改造与升级的基石。
在三峡工地,黄胜利敏锐地觉察到传统钻孔与喷浆工序分离的弊端,主导研发了“钻喷一体化”设备,将两道工序合二为一,显著提升了施工效率。将高喷施工从原来的六道工序简化至三道,施工时长也从原计划的60天大幅缩短至40天,为国内高喷灌浆快速施工提供了一套全新的工艺与方法。
丰富的经验,也让黄胜利成长为解决“疑难杂症”的专家。在他四十多年的生涯中,被紧急邀请至现场解决施工问题的案例不胜枚举。
从一线成长起来,但黄胜利并未将眼光停留在传统方法,而是把视野聚焦于装备和技术的创新与升级。这样的远见,已然在许多工程人之上。
正是依靠黄胜利等无数一线员工的拼搏奋斗,五十多年来,他们完成150多项超级工程的基础处理,累计施工防渗墙(地连墙)约218万平方米、帷幕灌浆约500万米、固结灌浆约300万米,在地下悄然建起一座“看不见的超级工程”。
目前,公司拥有实施水利水电、能源电力、交通桥梁、市政房建等全业务基础施工能力,具有国内领先的基础处理技术体系,拥有有效授权专利152项、主编参编行业技术标准11项,在超深复杂地层基础施工领域保持绝对技术领先,创造超深防渗墙、超深钻孔灌浆、大直径超深钢管混凝土柱等多项世界纪录。
从“工作室”到“工作法”
在公司一楼大厅,有一个规模可观的“国家级技能大师黄胜利工作室”,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授予的牌匾格外醒目。前来公司访问的来宾都会到此参观,这里是展示企业核心业务能力的窗口。
工作室设置有“技能展示区”“实践教学区”“创新研发区”及“交流办公区”,是一个高水平、专业化的技能交流平台,常态化开展技术研讨、技能培训、成果转化互动。
“我管的生产单位,效益很好。”与黄胜利更深入的交流可以发现:“胜利之道”远不止于技术。而是“技术、经济、管理”的全面追求。
黄胜利说,他们建立起一套铁打的精细化管理体系,甚至食堂采购,都建立起严格的流程,将成本控制到“毛细血管”。黄胜利的管理实践,也是一套系统而务实的关于基层厂队、班组管理的方法论。
一是制度管人优于人管人。管理必须依靠制度,而非依赖个人权威。制定并细化包括生产、质量、安全、材料、财务等在内的一整套管理制度,确保各项工作有章可循。制度一经公布,全员签字确认,形成共识,避免了管理的随意性和人情干扰。提出“制度管人优于人管人”,通过制度实现管理的规范化、透明化。
二是经济杠杆激发员工自驱力。推行“承包制”与“自由组合”机制,将任务、成本、效益与团队和个人收入挂钩,实现“干多得多、干好得多”。机组成员可自由组合成队,自主管理,激发了员工的主动性和责任感。同时设立“特殊奖励”,鼓励竞争,形成“为自己干”的氛围,极大提升了工作效率和团队凝聚力。
三是过程控制与动态优化。注重过程管理与动态调整。他坚持召开周会、半月例会和月底职工大会,及时总结生产、材料、成本等情况,发现问题立即纠偏。通过“四表控制法”(产值、结算、材料、资金流向)实现对项目全过程的精细管控,确保目标达成和成本可控。
四是问题导向与技术创新。在技术层面,善于从实际问题出发,推动工艺与设备改进。如在南水北调工程中,针对钻杆易断裂的问题,黄胜利与专业厂家合作改进钻杆结构;在城市地铁施工中,为满足文明施工要求,设计集装箱式污水处理系统;甚至将老旧进口设备改造为多功能高喷设备,节约成本的同时提升施工效率。
五是人才培养与团队建设。重视青年员工的成长,要求每位新入职大学生在每个项目结束后撰写技术总结或论文,促进其从实践中提炼经验、提升专业能力。强调“要努力被发现”,鼓励员工通过写作、发言、专利等方式展示成果,实现个人与团队共同成长。
六是廉洁管理与风险防控。在财务与物资管理上,实行“两人以上采购”“无现金结算”“月底公开账目”等制度,杜绝管理漏洞。强调“不把包放在车里,别人就不会砸玻璃”,通过制度设计防范风险,保障项目健康运行。
这些管理思想,以制度为基础,以激励为动力,以过程为保障,以问题为导向,以人才为根本,实现了从“人管人”到“制度管人”、从“被动执行”到“主动创造”的管理升级。
真正读懂了黄胜利,便理解了那源于一线、高效务实的工作法;读懂了这套工作法,也便理解了国家人社部授牌的深意——既是对工匠精神的高度认可,更是对产业工人群体价值的充分肯定。
随着企业业务版图逐步扩展,大家愈发感到非常需要有像他这样扎根一线、勇于创新,能撑起一片天的灵魂人物。为此,公司也在系统梳理“工作室”的成功经验,将其固化为标准化、体系化的一线“工作法”,让优良传统得以代代相传。
如何让“黄胜利”不成为孤例?事实上,过往体制下持续、专注、系统化的基层人才培养模式,更像是一个难以复制的范例。随着企业用工模式发生变化,“自有王牌军”的稀缺已然成为许多工程企业的问题。
如果系统研究“黄胜利现象”,可以发现,黄胜利确实是一线技能人才的优秀代表——他的工作重心在现场,且常常亲自参与具体操作。这一点与工程师不同,后者即便在现场也主要负责方案交底和现场调度,一般并不操作设备。这种分工容易在实际工作中形成“技术真空”:精通理论者不熟悉设备的“脾气”和状态,而日常操作者又可能对系统原理理解不足。许多施工中的现实问题,恰恰隐藏在这个“断层”之中。
而黄胜利的价值,正在于能弥合这一断层。随着社会分工和用工多元化,企业对于这类既能扎根现场、又具备长期知识积累的高水平技能人才的需求更为迫切。反观流动性更高的用工模式,则很难支撑起如此深度的经验沉淀。如何培养并留住更多的“黄胜利”,是非常现实的管理课题。
以胜利之名,夯实事业的根基——从葛洲坝的学徒,成长为国家级的技能标杆;
以胜利之名,拓印奉献的足迹——将生涯化为跋涉,用实干刻下责任的印记;
以胜利之名,恪守职业的灵魂——以良心为底线,守护整个劳动者群体的尊严与荣光。
这就是黄胜利大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