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选结果 特等奖 一等奖 二等奖

三等奖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在现实与梦境的交错间遇见一条条淌满回忆的河流,恰似前世遗留给今生的伏笔,喝下孟婆汤也忘怀不掉的缘分。它承载着纷繁的往事,绵延到每一代人的灵魂深处,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在我的外公的回忆里,奔腾着浑黄的长江。江畔的礁石写满了他在四川李庄镇的前半生。在他儿时的印象里,李庄镇不过是几条僻静的石板路,从江畔的码头拾级而上,蜿蜒过白墙黑瓦的会馆与茶肆,消失在掩映着庙宇的山林间,腾着缭绕的香火悠然化去。古镇的宁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被突如其来的战火渲染成浑黄一体。日军的推进和国军的溃退,使这个在西潮东渐中日益复苏的古老国度陷入了国破家亡的危机。沦陷区的大量学校和研究所不得不西迁避难,李庄镇作为安置区之一,一时云集了来自中研院史语所和社科所的大批学者。他们在避难的同时,仍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地从事研究工作。史语所甚至还在乡镇里招募了包括我外公在内的一批当地学生协助他们整理从各地发掘出来的考古材料。
  深处中国西南腹地的李庄镇虽如偏安一隅,但随着越来越多中部地区城市的沦陷,人们也开始变得人心惶惶。到了后来,大批敌机日益频繁地纵深千里进行轰炸,所经之处俱成焦土废墟,李庄镇也未能幸免。同样在此地安置的国立同济大学,便因校舍遭遇空袭而损失惨重。恶劣的生存环境,加上这里缺医少药的条件,使主持史语所的考古学大师李济先生因此痛失爱女。我外公和同事们也深感朝不保夕,有的人想投笔从戎,有的人想逃避到更远僻的地方。李济先生则劝慰他们要专注工作:“努力做你的工,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一如后来他祭奠胡适时所书。他深谙尼采的警句:“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他承受着锥心之痛,却并未沉沦于绝望,始终保持着不忘初心的清醒和治学的勤勉。弦歌不辍的不仅是史语所的学者们,还有安置在此的营造学社的梁思成与林徽因夫妇。此时的林徽因因长年的逃亡而家徒四壁,还罹患了久治不愈的肺痨,终日缠绵病榻。尽管如此,她依然在孜孜不倦地著书立说。在外公的记忆里,那时弥漫在长江上空的,除了浓烈的硝烟,更是这些学者们浓郁傲然的气节。在内外交困中,他们研精毕智,不仅贡献了丰硕的学术成果,而且也为中华民族保留和传承了自近来以降的民主与科学精神。
  时隔多年,海晏河清,抗战的岁月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曾经活跃在李庄镇上的学界巨擘,俱已谢世多年;曾经洋溢于李庄镇上的砥志研思,逐渐随人世间的浮躁而渐行渐远。如今溯访外公的故乡,当年学者们所寄居的屋舍,或已修葺为主题展馆,或已成寻常百姓家。码头下的滔滔长江,也因为上游向家坝水电站的建设而不复浑黄。惟余涛声茫茫,如晨钟暮鼓,回荡着悃悃款款的士子忧思,为临江之人赐予一番沉思与濯洗。
  在我的伯父的回忆里,暗涌着他童年时代的渭河。渭河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奔突而过,能时常打捞出一整船滋润味蕾的春季。沿岸的渭河平原则翻滚着麦浪,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浮动着连天的收获。这是伯父在童年时代最为痴情的画面。然而这段剪影也薄如蝉翼,如暗夜芙蕖般凋谢在他此后的岁月里。新中国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的国家急于通过多快好省的建设迅速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在前苏联专家的建议和推动下,三门峡水电站被列为重点建设项目。伯父的家乡被划在库区范围内。作为热情支持和响应国家建设的千万家庭之一,伯父一家要举家迁徙。比周围其他村镇的百姓们更幸运的是,伯父一家迁徙的目的地被安排在宁夏的中宁县。中宁毗邻黄河,虽然物产不及关中丰富,但也是塞上江南,这里还有连绵的枸杞园,在园中一抬手就能采摘满手心的果实。
  然而异乡终究不是移民的故乡,久而久之,幽愁暗恨的疏离感便开始在他们心底蔓延。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裹挟着满天的沙尘浩浩荡荡地席卷塞北时,当壅水泛滥的黄河混杂着锋利的冰凌吞没枸杞园时,当操持着不同口音的他们在城镇间踽踽独行时,乡党们都会滋生一腔置身于旷远的乡愁。与此同时,三门峡水电站的运行也并未达到理想的效果,水库上游出人意料的泥沙淤积与河床抬高,成为今天的教科书上众所周知的弊端,水电站也不得不因此停运改建。库区缩小消息纷至沓来,越来越多的移民纷纷启程返回念兹在兹的故乡。伯父一家也加入了返乡的人潮。然而,当他们回到故乡后,满眼残垣断壁的凄凉和萧索令他们再次陷入了悲哀。他们重新分得的土地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蓄水影响后成了无法耕作的盐碱地。魂牵梦萦的故乡,仅仅别离数载,便成为了移民们进退维谷的回忆。为了寻找适宜的土地,乡亲们在八百里秦川上而辗转流离,许多家庭由此陷入了一贫如洗的境地,时至今日,也依旧是伯父那一辈人难以释怀的伤痕。
  回顾当年的中国,似乎正踏进了哲学家们古老的训诫: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面临的选择会越来越多,也越容易在善变的浮躁中迷失。虽然后来人们通过一系列举措已逐渐解决了当年水电站建设所遗留的问题,但这项工程以及与之相关的移民工程因未经精心审视而带来的影响,对于在当时已身处和平年代的国家和满腔热忱的人民而言,不能不说是深远的遗憾。对于每位工程师而言,也是深刻的教训与启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除了奋斗的激情,我们更应拥有脚踏实地的质素,使设计和施工方案因地制宜,才能为国家和社会谋求福祉。
  身为工程师的我,随着阅历的积累,随着工程项目的辗转,远渡过无数千姿百态的河流,直至抵达一片片山岛竦峙的沧海。翻阅这些大江大海的波涛,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流经浙江湖州的一条名为苕溪的小河。苕溪之畔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水泊之间,白鹭翔集。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便是此地的生动写照。每当信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芦雪苍茫纷飞,白鹭在此间冯虚御风、时隐时现,自是美不胜收的景致。后来的华能长兴电厂便是从这块江南水乡上崛起。我也跟随着辐辏于此的众多参建单位在苕溪河畔参与了电厂两年的工程建设。
  与工程相伴的生活,与我的外公所经历的抗战和伯父所经历的迁徙相比,自然谈不上艰辛,但仍会忧患于重复性的枯燥。这种枯燥源于电厂往往由相似的功能而决定了它们千篇一律的面貌。正如诗人痖弦的诗句:“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假使苕溪的风情消失在一片粗犷雄浑的电厂建筑中,想必人们也难以接受。幸运的是,长兴电厂的设计并不同于经验中的其他燃煤电厂。它不仅摒弃了以往的工业化建筑给身处其间的人所带来的异化之感,而且工程师们也通过多次实地踏勘,为使电厂建筑因地制宜、与苕溪沿岸旖旎的自然人文景观之间达到融洽,为建筑造型设计了云波诡谲的效果。当曲线优雅的烟囱沐浴着阳光,如日晷般在大地上勾勒出时光的轨迹时,鳞次栉比的建筑也梳理着光与影的褶皱,娓娓道出了工业历程与乡土历史在这片土地上的邂逅。历史不再像过去那样被变革所中止,而是在汲取了新元素的基础上重新发轫。这也正应了两百年前荷尔德林所希冀的“诗意地栖居”,它已不再是诗篇里的隽永意象。流经人生的苕溪,徜徉在创新的春意里,终于不再如昔日的河流那样与经年的辛酸相交融。
  电厂的北部有一段静谧的山冈,偶尔闲暇时,我会登临遣怀。山冈的松林间是电厂建设前迁建至此的公墓,伴随着陌上花开的馨香,安详地长眠在和煦的春风里。在此眺望苕溪,货船正簇拥着粼粼浪花,泛泛其逝。浮光跃金,仿佛缠绕在灵魂深处的步摇,将那些与长江、渭河乃至无数河流一期一会的如烟往事一一倾诉。
  此刻,脑海里忽然含咀起闻一多的《也许》: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浙江院 王智磊)